引子

我经常遇到（包括看到）一类人，孩子跟他们问好的时候，孩子说：”奶奶／爷爷／叔叔／阿姨”，或者说了“你好”，他们的反应，不是如常地说：“你好。”而是劈里啪啦一堆赞扬：“啊，你这么乖啊，叫我奶奶啊？哦～真乖。你这个小人养得好的！”最后一句话，已经转向孩子身后的大人。前面几句话，其实也是和大人套关系的成分居多。他们明明知道孩子的名字，但就是无法轻松地说一句：“XX，你好。”除了评价者的姿态，还有发号施令者的姿态，他们不知道还能以什么姿态面对孩子。

然而最大的吊诡在于，他们生活在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，也经常听说孩子是个独立的个人，也听说孩子需要尊重。当我说：“你看，这么小的孩子，也像模像样是个人。”马上会遭到他们义正辞严的纠正：“孩子本来就是一个人，生出来就是一个人。”

我说小孩子像个人，宁波话的原话，是“像像一光宁”，是我从小听长辈说，说的时候，长辈脸上都充满骄傲与欢乐，满眼戏谑地瞥着孩子。我以为长辈爱听这话，出于孝敬，违心地用这样的语汇跟长辈套近乎，不料受到了长辈的教育。可见，长辈已经把“孩子是个人”，背得烂熟于胸了。

当然，不仅是长辈，同辈也把这话背得很熟。再提醒，就是侮辱人了。

正文

每一个宝宝出生，我们说，世界上多了一个新生宝宝。宝宝如果会说，就说“我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”。 肌肤上的压力不再是水压，而是小很多的气压；触觉上，不再是水，而是空气；温度上，不再是37度左右的体温，而是房间里顶多20多度的气温；光线，不再是透过肚皮和羊水的温和光线，明暗的对比更加强烈，明暗的变化无预告，无规律可循；声音，不再是妈妈的话音、心跳和各种内脏活动的声音，通过固体和液体介质传导而来，生活中出现了更多不熟悉的声音。

就说从水里出来。大人从蒸汽腾腾的淋浴房出来，浑身会激灵一下。这还是淋浴。如果是从温泉里出来，反差更加大。当然，大人不会因此害怕，因为大人知道自己在哪里，知道自己头朝上，脚着地，手扶着牢固的东西，没有敌人在附近狩猎，没有布袋要蒙住自己的眼睛，没有巨人要从背后把自己凌空提起。出浴的那一刻，一切可以预测，心里十分安定。

婴儿可没有这份安定。他们无法解释，生活为什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只会本能地寻找一点熟悉地东西，比如妈妈的气味，妈妈的声音，子宫里生活时常有的摇晃；还有一种闷闷的噪音，像是隔着子宫听到的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的变体，吹风机、吸尘器、洗碗机、洗衣机、搅拌机，都能发出这种婴儿熟悉的声音，所以很多婴儿听见这一类声音，情绪都会暂时安定。婴儿熟悉的东西，很少，每一点滴熟悉，都给予些须安慰。

孩子不能永远生活在子宫的旧习惯里，他们要快点从这个陌生无序的世界，发现规律，从而慢慢安定下来。

这里要谈的规律，不是指几点喝奶几点睡觉，而是说，A发生，B必然发生。按一下开关，灯亮；按一下开关，灯灭；方向盘左转，汽车头左转；踩刹车，汽车减速；电话铃响，按通话键，或拿起听筒，或滑盖，则电话接通；接通，则有人的声音传来；按下抽水马桶开关，水奔涌而出；开水龙头，出水。

想像一下，如果上述规律统统打破，或者以你不可知的形式存在，你会时刻处在怎样的焦虑之中！打方向盘，车不转；接通电话，没有人说话，然后听到嘭嘭声，然后又没声；开水龙头，不来水，下次开又来水，接下去三次，开了没水，接下去五次，开了有水。你找人修，人说，水龙头就是这样，什么时候来水，没有征兆可循，您就这么过吧您。

你崩溃不崩溃？而这就是婴儿的基本生活状态。听到“啪”的一声，接下来光线会骤然变化，还是不变？紧接着会有尖锐的人声，还是低沉的人声，还是一片寂静？看见这张脸孔，紧接着自己会凌空而起，还是会有凉凉或者热热或者潮湿的手，轻轻触摸自己的脸蛋，还是屁股，还是大腿？是轻轻触摸，还是用力揪起一块皮肉？

成人世界和婴儿世界里，具体的事件虽然不同，不是接通电话没人说话，不是开了水龙头没有水出来，但是，当A发生，而接下去将发生BCDEHXY中的任何一种，事先没有征兆可循，事后也没有任何征兆，时时刻刻分分秒秒，都处在这样没有规律的生活中，那种焦虑和不安，实在是任何一个成人，都只能尽力想像，而无法透彻体会的。即使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文化圈，如果是从城市文化到城市文化——不是从乡村来到城市，也不是从城市来到亚马逊丛林——那种预期失灵的焦虑，也不会强烈到让你崩溃。

婴儿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发现规律。比如，这张脸出现时，接下去不会有冰冷或者痛楚，而是下身闷压的大块东西会消失，干爽的感觉会出现；口腔里会有吮吸物进来，饥饿的感觉会消失，饱腹的感觉会到来。大哭，会有人来抱；或者，大哭，恰恰没有人来抱，平静或者笑的时候，才会有人抱。

这些经验，只要按一定规律先后出现，孩子就会从经验中总结出规律。

可是，毕竟还有很多事件，在婴儿的感知条件下，孤立出现，似乎没有规律。婴儿仰躺在那里，没看见有人伸手动了开关，所以灯光总是突然出现，或者消失。没看见大风把门吹动，就算看见，也不知道门以这样的速度合拢，会很大声，所以也没有预期到门撞框的巨大声音。

那规律和预期可以怎样建立？狭义的语言，就是一项强大的工具。孩子不需要破解语码的确切含义，只要能够识别语音，把一串语音跟一种体验联系起来，语音串A总是跟B体验相连，语音串X总是跟Y体验相连。这种简单的相连，就已经对婴儿有重要的意义。

假如说，完全没有可预测性的生活，是一串乱码，如下,每个字符代表一种嗅／触／视／听／味体验：

jiop23pntkvpeml^W8ojfia3@#n&KLoa0;[4krhiopa9u83nojky03h

现在设定，n代表强光突然笼罩房间，o代表湿纱布出现在眼皮下方——视觉效果是大块不明来处的黑影在晃动，并接触嘴脸——触感湿而微冷。给n之前，每次都加上一串代码为N的语音：“yao kaideng lou. yao liang lou."  给o之前，每次都加上一串代码为O的语音：“lai, women caca lian.“

无序的乱码中，就亮起了部分的有规则部分。

jiOop23pNntkvpeml^W8Oojfia3@#Nn&KLoa0;[4krhiOopa9u83NnOojky03h

用语言制造规律，在头一年当中的意义，并不在于婴儿在预期的指导下，采取任何言行的反应。意义主要在于两方面：1）对混沌世界多一分把握，内心多一分安定。哪怕只是一分。婴儿的数据存储和分析能力，超乎你我想像。不过数据处理方式，不是成人所熟悉的有意识记忆。这一点，在以后讲到孩子的母语习得方式时，会详细讲。另外，自主控制肌肉能力的发育过程，也能帮助我们明白婴幼儿的学习路径。肌肉控制能力的习得，是实证研究做得比较扎实的，较少依赖推论。不过母语习得的研究，也已经有很大进展了。2）第二方面的意义，正在于语言的积累。

就算不谈长远的意义，一个更加安心的宝宝，也会让家里的气氛更加轻松，家人也少一分操劳。作为成人，我们都体验过，焦虑和压力积累过多的时候，一点小事都能让情绪崩溃，英文讲一个人on a short fuse，导火线很短，一点火就爆炸；总体感觉放松的时候，对人对己都会有更多包容。这就是总体情绪状态的意义。除非你认为婴儿没有情绪，只懂吃喝拉撒。

夜已深，下篇接着来谈。千头万绪，时间又总是不够，写着写着，思路又总是飘散，请读者包涵。

(下次更新要在三月三日以后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