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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事,貌似好简单,比如分左右。

若觉得简单,容易生气。比如孩子把字母写反向,把汉字笔画写错边,大人指出来,督促改正,却发现一时改不过来,便禁不住生气。孩子挨骂乃至挨打,脑子里却仍然稀里糊涂。

最近看到朋友贴出孩子的字母抄写本,a字母的小尾巴,写到了左边。抄了19个a,有14个a的小尾巴,明确是在左边;有2个在右边,3个不清楚。而示范的例子,就在行首清清楚楚印着。另一位家长见此帖,提到自己的孩子,也曾将“虎”的撇撇在右边,“飞”的撇撇在左边。刚好这位朋友在这方面比较淡定,觉得孩子这样,肯定是这阶段的一个自然的特点,根本不会责怪孩子或者焦急,相信这个问题会自己消失。只是觉得这个现象很有趣。

的确有趣。而且普遍。

1994年公布在《感知与动作》期刊上的一项研究,对406名5-11岁的儿童分左右的能力,进行了细致的检测和评析。所有孩子都完成了三大部分的测试。

第一部分,按指令做动作,比如“指出你的左眼”,“用右手指出你的左耳”,看看孩子能不能区分自己身体部位的左与右。因为要把语言指令转换成动作,就意味着孩子需要明白“左”和“右”这两个词语的意思,而不仅仅知道身体分两半,两半有别。

有的孩子,会一直听到左眼指右眼,听到右手而用左手,左右并不混乱,可是语言标签完全贴反。这种情况,5岁年龄组,有25%;6岁组有14%;7岁组就几乎没有了。

第二大部分, 又分成两个书面的小测验,第一个测试识别,第二个测试准确指称的能力。

识别小测试中,孩子面前会有一张图片——比如一个小男孩指着自己的左眼——作为基准。孩子的任务是,从另外一组图片中,找到和基准图片表现的动作相同的那张,用笔标出来。这并不牵涉到左和右的指认,不涉及到语言标签,只是图片和图片的比较。难点在于,供选择的多幅图片中,有的画像面朝孩子,有的画像背朝孩子。

指称小测试,就涉及到语言标签啦。要根据语言描述找对图片。比如“哪张图片里的小男孩举着他的右手?请在图片上打叉。”这部分测试用到的图片,里面的人物,有的背对孩子,有的面对孩子。

  

第三大部分,孩子要看图回答问题。图片里有两个或者三个人,比如一个小孩跟妈妈,或者一个小孩在父母中间。参加实验的孩子得回答:图中小朋友在他妈妈的左边还是右边?在他爸爸的左边还是右边?这道题很难,不仅要贴对语言标签,而且要进入他人的视角,不以自己的左右为左右。

 

406个孩子做那么多题目下来,数据庞大而纷繁。研究报告里做了很多分类和图表分析,说真心话我看了眼花。这条也想摘,那条也想摘。半小时过去了,盯着屏幕还没决定摘哪条不摘哪条,不禁失笑。难道要通篇翻译出来不成?可是有几个人会一句句去读这样枯燥的数据梳理呢?而时间又是那么宝贵。我和老公带两个年幼的孩子,没有长辈帮更没有雇别人,有点点自己的时间,都觉得很宝贵,这种心情,大家可以谅解的吧。

这个左右问题,在我家,并不构成什么问题。我老公读脑神经基础研究、认知基础研究的论文,读得太多了。跟他讨论这个话题,他就简短一句话:定向从来都是个大难题嘛!他非常清楚,三维空间的方向判断是认知大难题,把相对于自身而言的方向,在脑海中旋转,应用到别人的视角上,更是天大的不容易。孩子很不容易,我们尽量解释和提点,对于进度,则完全没有要求。对于三岁半多的老大阳阳,可以经常做对“前面左转弯哦”这样的提示,当然我俩也会欢喜地指出,因为较之以前,算是进步。但是从来没想过要跟什么平均水平比较一下,看看孩子是不是正常。最近是因为我看到总有家长对这个问题表示焦虑。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,总还牵涉到孩子是否被父母理解,孩子会不会因此被家人说成很粗心很笨,无端端受委屈,又对学习减少兴趣。本来倒是大人自己不了解前因后果,从小没注意在大量身体活动中培养方位感,亦没有在对话中积累足够的方位标识练习。练习量不够,能力达不到,又不切实际地希望通过训斥、惩罚而迅速提升认知能力,把它当作一个单纯的记忆问题来处理,而不去生活里抓住点滴练习的机会。念及这种种,我才找来这份研究报告,读上一读,还妄图介绍一下。更早的研究,1924年、1958年、1961年、1968年,都分别还有。这也不是儿童认知领域的新课题了。

枯燥的数据不多讲,还是讲讲有趣的景象和故事。

上面的研究测试当中,小孩子遇到跟图中人物面对面的题目,会先动手动脚摆好姿势,然后转身,跟图片对照,再判断是否一致。表明他们还不能在脑海里完成虚拟的旋转,而这也是想象力的一种。想象力,并不总是指天马行空的那种。

有一张图片里,一个小男孩在爸爸妈妈中间。有31%的五岁孩子,回答“小男孩在中间”,虽然问题说得很明白:“小男孩在他爸爸的左边还是右边?”21%的七岁孩子,也给出了“中间”的答案。

另有一张图,图中小女孩在她妈妈的左边。可是就因为她俩没有紧挨着,中间还隔着一个人,有的孩子就很为难,不肯写小女孩在她妈妈左边。可能在这些孩子的定义里,左边右边还包含了“紧挨着”的条件。

孩子总是在提醒我们,概念和语义,本来都是开放的,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释。大人心里掌握了一套约定俗成的定义,往往就以此为理所当然,不明白孩子的世界有多开放。家长领着孩子慢慢地掌握这个世界的种种约定俗成,当然有其必要。可是引领的方式,大可以利用孩子本身认知的渴望和能力,在生活中自然地进行。先剥夺孩子体验生活的种种机会,生活赋予他们的能力和知识,孩子无从习得,然后家长又去责罚孩子。这不是个道理。

左右的概念,只有先知道它有多难——知道它是要把无形的空间,依照一个从来不可见的分割屏,一劈两半;还要把自身的左右,投射到无所谓前后左右的物件上;还要常常旋转成别人的视角;用来标识的语汇,又不像“桌子”“椅子”那样,可以对应上具体的特征——才会明白孩子自己的学习和领悟能力有多强。毕竟,就算家长完全不留心这个概念,还是有无数的孩子,自己就把它掌握。

 

如果您身边有家长,喜欢很局部地盯住那几个要写反的汉字和字母,责令孩子多练多区分,或许您可以讲这样一个故事给他们听。有个人回忆说,小时候分不清3和4,父母就督着练,翻来覆去练,把他练得很紧张,每次说完3或者4,看看父母脸色不对,就改口。如此练了很久,只要没有父母脸色可看,还是分不清3和4,倒是落下一大块心病,看见3和4就紧张,认定了自己分不出。时间过去很久,不知怎么也就分清了。

最后,乘着余兴,讲两个故事收场。

别睡,有蛇!》这本书里讲到,如今生活在亚马逊丛林里的 Pirahã 部落,语言里头没有左和右,人也不辨左右。作者 Daniel Everett 从对此起疑到确认没有,花了蛮久,因为他跟我们一样,也不能相信人可以一辈子不分左右。在亚马逊丛林的生活环境里,左右的概念帮不上忙。密林里协作狩猎和采集的时候,互相能听见而看不见,不管说“我的左边”还是“你的右边”,都行不通。他们使用的方位体系,是永远以部落边的亚马逊河支流的流向为参照,说“往河上游去!”“往河下游去!”一个部落成员跟着书作者出了丛林,到一个城市里去帮作者办事的时候,问作者,“河在哪里?”没有河为参照,他就陷入迷失和焦躁。

另一个太平洋小岛上的岛民,也只使用绝对的方位坐标系,而没有左和右之说。不过他们的四周是海洋,不能用河流来作参照;而头顶没有雨林的遮挡,大概很方便根据天光来定向。总之,他们很熟悉自己在绝对方位坐标系里的位置,日常打招呼,都用到东西南北。中国很多地方,熟人见面打招呼,会说:“饭吃过啦?”,而并不含有请对方吃饭的意思,异国人往往觉得这个风俗很有趣。岛民的日常招呼也很有趣,举个例:

“你往哪里去?”

“西南边。”

就算指称自己身体的部位,也会讲:我的东南方小腿有点痒!

外陆人没有这个本事,连日常招呼都完成不了啊!你看,这不单纯是掌握一个语汇,而是根本你要分分秒秒通过另一个框架来看世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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