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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随友歇坐在西安古城的夜幕下,打烊的店铺阶前,看车来人往。黑幢幢的古城楼,立在车流之后。友道:“我爸爱带着我闲坐在街边看人,看啊看。”

今日罕有这等机缘,行这古老的娱乐活动,坐古井边、桥头大树下看热闹。只聊借微博观世相,趣味相去甚远。幸亏大伙儿爱往上头发东西,倒也不乏剧情。明星八卦一概不追,等闲老百姓的生活,最动我心。爱读汪曾祺,也就再自然不过。汪老在《笔下处处有人》中介绍《四进士》剧情时写道:

 

他(主角宋士杰,讼师,因傲上,由刑房书吏而退居避世)要去吃酒,看见刘二混同四光棍追赶杨素贞,他的老毛病犯了:

“啊!这信阳州一班无徒光棍,追赶一个女子;若是追在无人之处,那女子定要吃他们的大亏。我不免赶上前去,打他一个抱不平!”

但是转念一想:

“咳,只因我多管人家的闲事,才将我的刑房革退,我又管的什么闲事啊。不管也罢,街市上走走。”

 

今年5月6日,见闲事一桩,心有不平。倒没有无赖追妇女,以多欺少,只是有些冤情。一个冤字,也不知怎么,特揪心。不管是没奸杀的非说他奸杀,还是没偷过那五块钱非说你偷了五块钱,冤字当头心难平。劝自己莫管闲事,劝不住。分明是跟人人、跟我也有瓜葛之事,只为了怕管,就分说成闲事,过不了自己这一关。

闲事见录于微博上的一口热闹的大水井边,王人平的微博上。初看此微博,还常激动于这一句那一句说得不实或不通,不多日后,只当这里是口不枯竭的大水井,来挑水歇脚,捶衣服洗菜,闲议村中事,诉苦讨公道,遇病求偏方者,络绎不绝。有这样的大水井台,社区的纽带才会好。以前社区只能以地缘凝结,人多不过数百;如今,可以按兴趣集结,数以几十万计,思想大集市,岂不妙哉。

这桩闲事中,有家长发给 井主 王人平 道:

王老师你好!很欣赏您的育儿观,现有问题请教,女儿一岁九个月,最近喜欢攻击别人,比如碰到陌生小朋友或者别人拿她东西,立马抓人家或者咬,动作特快。有些不熟的家长直接说怎么教育孩子的很不愉快。平时也有经常教育不能这样,很尴尬和烦恼。因刚搬家都不熟,现外婆都不敢带她和别人玩了 

 

这里头有一句,“有些不熟的家长直接说怎么教育孩子的很不愉快”,大有意味。不熟的才说,那熟的呢?是不是心里也这么想,只不过碍于情面没说出口?此其一。其二,“怎么教育孩子的?”,此话当不当讲?对李天一的父母,一定要讲。对一个一岁九个月女孩的父母长辈,实在不当讲。

当然,当讲不当讲,再辨析也罢,讲道理也罢,这世上总有人会讲这话,这点心理准备随时要有。倘或再碰到,或许就能付之一笑。

这一笑难得,得心里有底,晓得这话可笑,好似一见一岁九个月的女孩,身高还不及大人胸,就来一句:“怎么喂养孩子的?”还说得恶狠狠。之所以没人这么说,自然有其道理。你家孩子身高正常,两岁没长成二十岁那么高,不会激怒旁人。但你家孩子打人咬人,是反击也好,出击也好,立威也好,泄愤也好,虽说一如个子矮,是正常现象、必经阶段,毕竟有些不同。既然打到了别人的孩子,就关乎别人的心情。

这个别人,到底什么心情,实在碰运气。大抵分两种,伤痛与愤怒。愤怒不是人人都会有,伤痛更为平常,且又可分两种。一种是自己痛,不管自家孩子啥反应,哭不哭,在意不在意,抱怨不抱怨,大人都显得很痛,哇哇叫。另一种是细细体察孩子的感受,自己孩子的感受,别人孩子的感受,全看在眼里,体谅在心里,这份体谅,流露在辞色中。自家孩子如果痛苦抱怨,家长共之慰之,为之低诉。若孩子本身平静,就述述事由。

显伤痛,诉伤痛,我个人都欢迎得很。自家孩子有不当行为,我最怕别人推说“没事没事”,速速离开。从教育角度讲,我家孩子不管出于什么正常动机、正常情绪,或者哪怕只是无心失手,只要给别人带去了不快,伤及或者差点伤及别人,这事儿都要说个明白,正视后果,不可草草了之。有身体的伤口,检视伤口,没伤口,指明别人挨痛之处;若是心灵的伤口,委屈、愤怒写在脸上眼里,指明,用言语诉明,务求看着孩子眼睛说,教孩子不得旁顾不理,更要说得缓慢清楚,言语和手势配合清晰,用词贴着孩子疏浅的语言水平。

做事只顾上自己的情绪和冲动,是人之初不可避免的状态。一岁不到的时候,连自己的膝盖、小腿、脚趾头,都顾不上在哪儿呢,爬起来带翻什么,全都不顾;摇门而压到自己脚趾,既不能预见,也不能解除;自己脚压住自己手,想抽手而抽不动,只能嗷嗷叫。凡见过类似种种者,心下都有思虑:从这样的起点出发,真要养成心里常怀着别人的处境和感受(如,别不看后视镜不打灯就变道),得费多少功夫!且这功夫,离世索居可下不成。单靠关在家里,凭空说教,实在说不出个成效。

固然没人喜欢孩子推来搡去,打来咬去,见了都烦,或且痛心。但是,不趁着他们力气还小,武器还原始,牙齿还小,皮肤细胞再生速度奇快,又不懂得千里寻仇,十年不晚,不叫孩子在一起处处,怎样使得,怎样使不得,多体验和解析一下,又能怎么办呢?有份报告读来实在惊心。到了青春期,攻击性还没降下来的孩子,这时候再郑重干预,反而大增其成年后的犯罪率。这个跟踪观察成果,固然对日后的罪犯家庭是个坏消息,但对于全社会来讲,更是个坏消息。因为个人家庭的层面来讲,还能抱点希望,希望眼前的暴力少年,是统计数据里一生不犯大事的那一部分。但对于全社会来讲,不管犯事者姓马姓李,总会有无辜的人遭殃。就算不是自家亲人熟人,是异地的陌生人,只要带细节地那么一播报,揪心揪肺地难受起来,也伤身。

冲突爆发后的处理,讲理不讲理,追击不追击,记恨不记恨,原谅不原谅,每个人基本有一套模式。碍于势力对比,碍于情面,想发作的不一定能当场发作,但是那个想发作的冲动,有的人就一直有,有的人就几乎没有,顶多觉得世相有趣,摇头一笑。心境之差大矣。日复一日累计下来,健康也不同。

人的天性是,我伤人时,对别人的伤痛轻描淡写,对自己的“正当”动机、不得已之处,工笔细描;人伤我时,倍感伤痛,听不进别人一句辩解,更不要说主动想到别人的情由。这种不对称,在现实和实验室里,都证明过太多遍。把各国历史书摊一起看,跟两兄弟打闹,如出一辙。“他先动手的!”“他先抢了我东西!”“我就轻轻打了一下,他打得特别重!“

Daniel Wolpert 驾车出游时,俩女儿在后座上打闹,每次都会升级,且双方都说对方下手更重。他就和同事设计了实验,验证了对抗中力度升级之必然。他这还是纯力量的测量。心理上,老觉得我是有理由的,且吃了亏,这种生活现象,也早有人好奇拿到实验室去验证。我最喜欢一个复述的实验。要求复述的故事,梗概如下:

小红和小兰(中文名我随便起的),大学室友。小红本来说要帮小兰一起搞定一项作业,后来出于种种理由,没帮成,小兰这门课的得分就很低,还为此只能转去另一所大学另一个专业。

 

就这么个故事,叫三组人读了以后复述。第一组,以小红自称;第二组,以小兰自称;第三组,以原文的第三人称作旁观者之述。为什么要有第三组呢?因为那么多细节和字句,总不可能滴水不漏地复述,总有些遗漏、出入。但是旁观组的误差,梳理下来,可以发现是随机的,没有偏向。以故事中人物自居的叙述,遗漏和用词遣句的偏差,可就有定势了。偏向谁,我不说您也猜得出。

这个实验惊人之处,在于复述者实际上都是旁观者。只是语言上代入了“我”,叙述就呈现自我辩护。

我每天出入孩子堆,这个倾向都看得见,无足奇,无足怪。特可贵的是,在大环境的熏陶下,不过四五岁的孩子,在吃饱睡足、情绪稳定的时候,也能在冲突后,克制地描述别人的行为,不强调自己的伤痛,从过程中分析原因(他在后退,他后面没眼睛,没看到我的脚。我跑得很快,他也跑得很快,来不及停下来,咚,撞头了。)

作为妈妈,自己的孩子往这个方向成长,值得欣慰的理由不少。一来,日后跑急诊室、重症监护室、高墙电网里的囚室,可能性在下降。二来,孩子不会耗很多生命,很多时光,用于怀恨,谋划报复,吐怨气。他理解了,宽谅了,就算身体的伤口才新结疤,他回述起事情来,一点气恨都没有,他受事件之害,就很浅。我看过天天谋划报复、气恨难消的人,书写出来的心曲。有一位说:“我自己也知道,只要我还在谋划报复,回忆让我气恨的情节,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我就依然是个受害者,把时光耗在这些痛苦纠缠的念头上。可是我停不下来。”知道了也停不下来。一笑泯恩仇,远比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”,更难习得。第三个好处,是大家一起来关心流程里的风险因素,关心流程的改善,探讨大家都该遵守的行为规则。

我觉得这都是好方向,但来之不易。我一个人也很完成这种教育。为什么呢,越是人小,思想还不成熟的时候,行为的习得,越是依赖于模仿,归依于风俗。这个风俗,也不是书本里概括出来的广阔地域内的风俗,就是孩子日常亲眼所见的风俗。有的家长说,我身边的人都很理解孩子之间的争抢打闹,不把吃亏不吃亏的老挂在嘴边。有的家长说,哎呀,我身边净是自诩的受害者。可能同一个城市里,不同小区、不同幼儿园的风气都不同。这是最真切的风俗。对城西头的孩子来讲,城东头净是容让体谅的人,也和自己没多大关系,城西头的风俗,就是孩子眼中世界的模样,要生存就要适应。孩子都是小观察家。

中青年的父母也好,祖父母也好,不论年纪,总有那么一类,是不讲是非,只讲还击、占便宜的。自家孩子伤人呢,来一句“孩子么,总有磕磕碰碰的。”自己孩子抢人家东西挨了打呢,来一句:“你家小孩子真小气!给我们玩一下下也不肯。”或者:“你怎么教育小孩的!”也不见得心里有什么一贯的想法,来气了随便说一句,戳人家一下,噎人家一下。他们的特点是:易受伤;受伤必怒,靠攻击别人来给自己息怒,换取复仇的快感。路径依赖特鲜明。

当然这不是唯一的路径。另一类人,自己挨痛受伤后,先看人家是不是故意的;就算是故意的,看这个人在当前的年纪,能否避免这种行为。一旦确认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,随机分布的,正好叫我赶上了而已,心气已经平了大半。自己有什么感受,也不夸大,也不隐瞒,就坦然说感受,不作攻击之辞。

在流行坦然细说感受的文化里长大,考虑别人的感受,也不再难学。别人都说给你听了呀!相反,把伤痛转化为攻击,那下一代人,耳濡目染了些什么呢?以人类的注意力频道之窄,平时装满了自己的感受,已不足奇;一旦自己觉得面临了大威胁,如药家鑫,脑子里还能闪现出别人的感受来,这种带宽和反应路径,可没谁是天生就有的,培育起来难得很。

运气好点呢,刚好接触到对方的眼神,或者对方吓尿之余,还发得出哀求之声,良知被触发,举起的刀没有落下。这种触发,和常怀对他人的悯恤之心,也还有区别。譬如你忽然看到窗外狂风斜雨,想起家里飘窗没关,并不等于你之前分分钟都惦记着窗没关。况且了,受害人刚好背对着你,或半眯着眼呢?靠什么来触发?靠触发,总归悬了点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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鲍菡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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